2011年3月3日 星期四

【深度報導】 楊振寧、范曾談美(陳韻晴)

記者陳韻晴/新加坡報導


「碰到考試,心裡很煩,要怎麼放下?」大學生站在麥克風前大膽提問,范曾坐在台上沙發泰然回應「現階段考試絕對不能放下,等到考試成績出來,看見5分高興,2分不及格就放下」。范曾妙語如珠,逗得聽眾會心一笑,現場掌聲頻頻起落。


范曾引用老子之言,說明天下人如果都執著「什麼是美」,那這樣的「美」便不美了,執著不好,有時候要放下,才能自在。接著,又提莊子《齊物論》反對虛假,「人應該回歸自然本性」,認同「美」是自在之物。


中國當代水墨畫名家范曾與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2007年11月3日,攜手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談「美」。多年好友相見,對於「美」的詮釋,雖然分別由文藝與科學角度出發,但兩人見解卻展現異曲同工之妙,都認為「美」源於自然。


范曾說,「自然」是人類的導師,天地萬物都有原本的道理。「面對自然,科學家知敬畏,但藝術家則否」,因此,他玩笑似地勉勵「同行」要自我警惕,還故意強調是「ㄏㄤˊ」,不是「ㄒㄧㄥˊ」。楊振寧則表示,「美」是自然體會,不是故意找的。恰若發現一個方程式的威力時,就會感覺很美又很自然。


楊振寧認為「美」的概念和感受複雜且不易定義,例如,李商隱〈無題〉詩句之美,從古至今已一千多年,仍舊倍受爭議,無法精準定義其美。又像希臘人視「圓」與「球」長得最對稱,是「絕對的美」。他們將其帶入宇宙觀裡,認為天體運轉是圓上加圓,後來變成圓上加圓再加圓,直到有過八十三個不同的圓相加。但《聊齋》作者卻持相反意見,講大羅刹國美醜顛倒,所以「美」既是絕對,也是相對,在文學、科學、舞蹈、音樂之中皆可見。




演講中,他將「美」劃為三種領域來談,包含中西審美差異、書法之美和科學之美。他首先比較英國文豪莎士比亞和中國唐代詩人崔灝的作品,指出文句皆有重複性。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筆下「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當愛情找到變質的理由,那麼走樣的愛情,並不是愛情。);崔灝〈黃鶴樓〉寫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前者重複「love」,後者重複「黃鶴」,都顯露「重複美」。


楊振寧進一步解釋中西審美路線和重點各有不同。他說,法國雕刻家羅丹的作品「吻」,是一個裸體男人和一個裸體女人,身體糾纏、相吻,「沒有一個人看了沒有感情上的激烈反應」,是「實體」與「形象」的美。然而,中國山水畫家郭熙「早春圖」畫出初春瑞雪融化,大地初醒,山林欣欣向榮之際,是「虛體」和「意境」的美。他接著舉例,英國盲眼詩人米爾頓的寫作是敘理,而中國北宋詞人晏幾道是抒情。透過文學和藝品賞析,不僅足見楊振寧文化內涵匪淺,更體會中西審美層次果然大異其趣。


除了從語詞、畫風、雕塑裡看見各種美,楊振寧進一步觸及文化之美,尤其是漢字獨有的書法,只要揮毫出生命力和個性,書法就能神韻瀟灑。他說,原始文字分為單音象形文字和拼音文字兩個支脈。象形文字本身包含「形」、「音」、「意」三部份,比拼音文字僅有的「音」和「意」,多出了「形」,而「形」正是關鍵。為了表現「形」的張力,楊振寧手指輕按掌中電腦遙控器,立即在大型螢幕秀出范曾的書法作品,中文自在躍然紙上,龍飛鳳舞之姿,令人驚豔,漢字之美此刻不言可喻,呼之欲出。


說完前兩個主題,楊振寧開始論科學之美,由自己最熟悉的物理學著手,他點出科學研究三個步驟,通常從實驗為起,然後歸納現象,最後到達理論架構。他說,自然之美是可以和定律結合,就像「牛頓以濃縮之數學語言,解釋宇宙基本架構」,「自然與自然規律,因黑暗隱蔽。讓牛頓來,一切重現光明」。


談到科學與美的結合,學生發問「何謂物理之美?」,楊振寧表示,人類腦袋有限,但卻能夠理解自然,甚至控制自然,例如,現今最熱門的高科技手機,人人在握,人結合物理與自然的美,便不脫如此道理。


自然之美雖然透過人類文明表露無疑,但學生仍舊疑惑,「科學本來很單純,但只要商業化就不單純了」。楊振寧回應,這是人類長期發展科學必然的結果,很難避免,恰若范曾先前提過,「藝術被拍賣行和賣商炒作」一樣,「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現象」。


除了談論美的定義和形式,大家也好奇美到底是主觀還是客觀?范曾和楊振寧看法一致,認為主觀、客觀皆有。范曾引用莊子《齊物論》的概念表示,人要回歸自然本性,當我們把後天觀察經驗加入自在之物「美」,便可造出審美觀,也就是主觀融合客觀的結果。楊振寧則舉例,光波早已存在於自然,這是客觀的,但當它被人類發現應用之後,就變成主觀的,所以「美」亦為主觀,也是客觀。


問與答時間不多,許多學生舉手示意,每個雀屏中選的人迫不及待,一口氣問了兩、三個問題。南大校長徐冠林見狀,擔憂兩位大師太累,出言鼓勵學生一人僅問一個問題,促進其他人有更多發問機會,也間接減少講者負擔。


演講走到尾聲,范、楊兩人依然耐心回答現場提問,尤其遇到年輕學子生活與學業相關的疑惑,更是一語道破。學生提問「年輕人什麼都沒有,又何來放下?」,以及「藝術之美如何帶進科學研究?」,范曾四兩撥千斤,「老想著不放下,就老不想放下了」;「科學研究就從詩句的朦朧裡放出光明吧」,觀眾掌聲如雷,講者菀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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