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1日 星期一

【深採作品】老房子、活房子—巷弄盡頭的綠茵 溫州街十八巷 殷海光故居(謝宗達)

採訪.撰文/謝宗達

跨過車水馬龍的和平東路,步入溫州街一路南向十八巷,大台北的喧囂彷彿跟不上腳步被遺留在街外。轉進十六弄,穿過綠意滿覆兩旁低矮的日式舊建築,視線的盡頭,是昔日中國自由主義思想大家-殷海光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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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藏在一片綠蔭中的殷海光故居。(圖說/攝影:陳佳君)


瓦片屋頂、青綠色的木造結構、鵝黃色的木窗木門、鳥語花香的庭園,夏日有著翠綠生氣,秋季有歷史照片般的黃,走進宅院就彷彿走進日劇場景般。殷海光故居,原是屬台大的教師宿舍,在2003年被指定為台北市定古蹟,經維修整頓並委由殷海光基金會經營,於2008年末正式對外開放,成為公有的文化資產,是旅客遊人們相機與遊記中不可少的一隅,也是許多文化哲人流連之地。這幢一九五○年代末期建造的木造建築,過去是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殷海光同妻女的棲身宿舍,除了保留了早期日治時代下、日本政權對於台北城的住宅想像之外;從屋內到庭園的一景一物,也記載著殷海光生活其中十三年的個人生活型態,與其象徵的時代意義。



然而,空間上看似靜謐閑適的殷故居,五十一年來在史頁與文化上卻可謂風風雨雨。過去,它因政治而建造存在,因文化價值而佇立保存;如今,又因市府偕建商的都市更新計畫而被議論、記憶。


失志文人和憂鬱囚房

殷海光,被喻為戰後臺灣倡導中國自由主義思想的第一人,於中國五四運動興起之年,生前至極推崇五四精神-主張捨棄傳統,重視邏輯與科學辯證,倡導自由並反抗權威。前半生在中國大陸同國民政府反對共產主義,來台的餘生又致力於反抗國民政府獨裁的威權體制。他因為在臺灣大學教授邏輯學的風采而聞名學界,及門弟子如林毓生、陳鼓應、李敖、王曉波等現在都是一方大家;他也因為成為當時宣揚自由思想的刊物《自由中國》之重要筆桿而活躍,但也為此成為當時政府及捍衛傳統價值的文人們眼中之釘,而其性格又如經濟學家夏道平所述:「他鍥而不舍要陶鑄城理想中的自由主義者。」因此晚年生活備受刁難、身心折磨,其溫州街故居見證了這段苦難與堅毅。

走進其中,蟲鳴鳥叫,以及風吹樹木的沙沙聲都彰顯了院內的安靜,彷彿可以窺見殷海光晚年鎮日在此寡言地讀書、撰書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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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先生肖像。照片來源殷海光基金會

打從建造為教師宿舍供殷海光棲身之初,這個宅院便已套上政治枷鎖。原址僅用來堆放垃圾而無建物,紫藤文化協會秘書長張維修直截說:「其實這說不上是配給『宿舍』給他,而是台灣大學對待殷海光的一種表現。」自從《自由中國》、文星書局等遭國民政府查禁整肅,這一幫反權威的文人就被黨、政、軍以各式各樣名目對付著,殷海光雖然逃過一劫,不同於雷震、胡學古等人受牢獄之災,但從此被軟禁於「溫州街宿舍」。張維修表示,台北市這麼多的日式建築群中,也唯有殷海光住所是這樣的格局,置於巷底且宅院後方是瑠公圳,僅有一個出入通道。這樣的格局,正有利警總監控對其行動和來往人士。

儘管後人可能欽羨殷海光一家得以生活於這佔地二百坪的美麗宅院,然而,這也可稱謂是他在思想以外,當時僅存的「資產」,代價卻是受擁護政權者的筆伐、遭斷絕臺大教職、書報被禁,且長年被軟禁在這個「大監獄」之中鬱鬱寡歡,因胃癌去世僅得年四十九。

穿梭巷弄、起居的房子到庭園,「寧靜」或許是殷故居保留至今最完整的元素之一。這是彰顯著殷海光生前對於精神生活的要求,如殷夫人夏君璐為文:「家裡絕對容納不下機械文明,包括電視、電話、收音機,都不准進家門-他(殷海光)認為機械文明的結果,第一個是破壞了寧靜的生活。」這裡也曾是憂鬱的政治囚房,安靜,也是當年殷海光受政治與教育打壓下、不得志的體現,他曾經如此形容自己:「我自命為五四後期人物。這樣的人物,正像許多後期的人物一樣,沒有機會享受到五四時代人物的聲華,但卻有份遭受著寂寞、淒涼與橫逆。」


父親和蓊鬱家園

然而即使黯然離開臺大,且身困受監視的巷弄底處,殷海光堅毅的自由思想仍然不可束縛。因應其簡約的生活價值觀,屋內雖然擺設簡單,只見桌椅、筆墨和書架,院子裡卻滿見其創意,即使距今五十年有餘,都不禁令往來訪客驚艷:原來台北市區之內還有這樣的桃花源!

臺大的前身是日治時期的台北帝國大學,因此地上一層樓的日式木造建築是當時臺大教職員工宿舍的普遍樣貌。殷海光入住宿舍後便用心經營,日後入住的臺大中文系教授梁榮茂以及殷海光基金會也都戮力維護,因此至今得以保持當年之美。

踏進青綠色木造屋內,是五個相通的房間,每一間都是都是書房、是客廳又是臥室。殷海光好讀書好思想,惡機械文明,屋內除了書架之外,不見多餘的裝潢、家具與器具,唯一多的是「窗子」,夏君璐表示殷海光生前最怕悶,一入住就為屋子多開了好幾扇大窗,如今成為文物陳列室的房間,對外兩面都是窗子,視線一下子就可以望向外頭美麗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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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故居是青綠色木漆的日式宿舍,左下角是殷海光先生為女兒親手打造的水泥池子。(圖說/攝影:陳佳君)

夏君璐曾回憶道:「剛搬進來滿院垃圾,沒有一棵樹。我們拿出西部拓荒的精神,辛苦經營,使一遍地荒地變成有山有水的小花園。」殷海光憑一己之力打造了屬於自己與家人的家園,在故居的紀念廳中,一張張照片就映下他當年一鏟一鏟挖掘與堆土的身影。靠院子西邊是條約四十公尺長的空心磚牆,沿著牆是條小護城河,因為效法愚公移山精神,殷海光為它取名「愚公河」,河堤上種一排樹、河裡則種了白色及粉紅色的睡蓮;開河的棄土則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座小山,稱「孤鳳山」,除了植栽桂花之外,在山上山下都各擺放了石桌與石凳,除了供其與家人享用咖啡、點心之用,也供門生及友人登門討教學問。在「孤鳳山」的下方還有一個水泥池子,是他獻給獨生女殷文麗的專屬禮物,供她在其中戲水。

殷文麗就曾撰寫追憶文章〈父親為我造了一個園子〉:「他對家裡的庭園設計很成功,他為我用水泥做了一個游泳池讓我和朋友一齊戲水,他還花了兩年功夫親手挖了一個長形荷花池,並堆起一座小山。在這個園子裡,我曾與小狗在山坡上打滾、抓蝴蝶、解剖青蛙、烤肉、種玉米、釣魚、仰觀星斗與探險……有幾個父親用他的雙手在繁華的台北市為他的女兒創造出這種天地?」

殷海光基金會秘書長潘光哲也為此分享其獨到觀點,強調殷海光除了是個重要的知識人之外,也是個特別的父親。「先不論他是個知識人,他另外一個身分是個父親,以自己的力量為女兒打造一個獨特空間。這展現出一個獨特的個人意義,對他的女兒來講也是很有意義,這反映出來了現代社會中人類不可能在享有的意義了。」潘光哲認為,現代人絕大多數只是被動地接受他人建造完成的房子,而殷海光卻充分展現了個人生活品味以及作為一個父親的用心,不管在過去、今日,甚至於未來,都是很獨特的。


不只是一幢老房子

殷海光故居靜靜地坐落在溫州街巷弄裡五十餘年,曾經體現一個男人為家人打造專屬家園之難得;曾經是囚困自由主義大師的囚房;也是象徵威權時代中,文人風骨不折的屋子。

在2010年11月屆滿開放兩週年之前,因為台北市政府都市更新計畫而又意外成為商人覬覦之劃地,以及反殖民者欲拆除的日式建築群的代表之一,同時也是歷史文化維護者亟欲挽留城市記憶的標的。

因此潘光哲認為殷海光故居是個具有多重意義的空間,帶有私人性質,因為它是個人以一己之力打造出來的獨特場域,卻又富含公共意義,他表示:「殷海光故居的公共意義,基本上他最重要的一些文章著作都是在這裡完成的,這些文章和著作一直到現在還有很多值得我們思考、借鏡的地方。這個地方作為一個殷海光沉思、寫作、讀書的空間來講,他在這裡創造的精神財富是屬於全台灣人的,甚至只要關心自由的人,都會面臨同樣這些理論困境。」也因為殷故居象徵多重的意義,都市更新計畫欲在此地展開,便引起軒然大波。

潘光哲表示,過去殷海光故居附近一帶多的是這樣的日式舊房舍,如今有許多都成了一棟棟數層樓高的公寓。張維修也表示,基於市定古蹟,雖然都市更新計畫無法直接破壞殷故居,然而一旦周邊開始築起樓高二、三十樓的大樓,那麼故居就如「井底之蛙」,高樓遮蔽天日取代原有的綠蔭。雖然經過各方爭取後,最終阻止了政府與臺大原定對該區域的都市更新計畫,然而殷海光故居的故事與意義,也啟示了更多老房子的乖舛命運。張維修憂心:「名人故居其實比較幸運,可以在這波(都市計畫)過程中倖免。但是更多日式舊住宅有多重意義,卻無法被保存。」剛走訪了台北街頭、探索日式老建築的日本藝術家岩井優就形容這些老建築猶如「都市的大型圾垃」,不被理解、重視與保存。

離開故居,向溫州街十八巷十六弄口走,如今已不再有警總人員監視;故居宅內陳列的殷海光手稿,也都集結成冊流通於社會之中;殷海光一生反抗權威政治,他來不及看見的民主體制如今終於成形。雖然社會的自由從政治威權統治者手中交棒予商業資本家,然而,殷海光的意念就如同故居毅然佇立,也如院內的羅漢松般,緩緩長過牆外且高上天際,遠處就能令人感受到綠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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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故居有其公共意義而幸得保存,然而其他非名人日式宿舍,就沒有如此幸運。圖為殷海光故居通往大門的石磚小徑。(圖說/攝影:陳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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