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3日 星期四

【深度報導】 科技島悲歌一(盧映臻、小神繪理加)

「整個過程真的太快,不到一年,就從休學、惡化到過世」,談到陳昱錚,同學的話少了,似乎還無法接受,那個曾經在身旁活蹦亂跳,最喜歡逗大家開心的好友,已經閉上雙眼,再也沒睜開過。


陳昱錚就讀交通大學電子學系,朋友都稱他「魔人」,和大家一樣,魔人夢想升學、畢業、進入新竹科學園區,當名優秀的工程師。這是個平凡的目標,卻也是個再也無法實現的夢。


碩一那年,魔人在實驗室吐血,緊急送往醫院開刀,手術過後,父母告知是胃癌初期,只要好好療養就能痊癒,不料不到一年,同學等到的消息,是魔人陷入昏迷、即將病逝。「其實他父母早就知道是末期,可是總不能照實說,只好騙他」。


「他本來和我們約好,回到學校後,一起打球」,魔人的好友陳郁豪表示,魔人生病前最愛打籃球,他壯碩的體格充滿活力,「魔人之前和我一樣壯,體重70幾公斤,後來看見他,只剩皮包骨」,事過一年,陳郁豪回想這段往事,輕鬆的態度,消失無蹤。


同學無法理解,一個好端端的人,為何忽然倒下?「他大四時的壓力,不論心理或生理,都太重了」,在陳郁豪眼中,魔人當時為了拼畢業,常不分晝夜,全力投入課業,「他不只一次告訴我,他很累」。




魔人大四那年推甄上研究所,為了升學,他勢必要取得學士證書。為此魔人咬緊牙,周旋在報告、考試和實驗中。當時同學的課業也很重,因此沒人發現他的異狀。就這樣,魔人為了學業,拼了。他後來成功畢業,卻沒法如願唸完碩士。


到底課業很重,是多重呢?「我們實驗常做到天亮,回去睡幾個小時,就趕著去上課」,陳郁豪表示,有些必修課每周都有實驗作業,大夥常下課後埋首實驗室,從晚上七點一路做到清晨五點,他認為魔人的病情就是在這段期間,快速惡化。


 


電子系的畢業學分比其他科系高,課業壓力當然也較吃重,「在我們這裡,睡實驗室是家常便飯」,陳郁豪說話的同時,指著實驗室一張折疊床,「當我們拼得太累,就會睡在那裏」。


陳郁豪大學時期和魔人同住,回憶起當時生活型態,他以「很不健康」來形容。「我們常常半夜三點多才上床睡覺」,陳郁豪表示,大夥下課後吃完飯,從八點做功課到半夜兩點,之後東摸西摸,常搞到三點多才睡,長時間累積下來,身體當然吃不消。


「我自己都覺得,身體變差了」,陳郁豪邊苦笑邊說,現在開始容易累、打球容易喘,就連母親也耳提面命,要他「早點睡」。「我爸媽知道魔人的事,所以希望以健康為重」,陳郁豪認為,魔人的身體狀況在大四那年亮起紅燈,卻未被即時發現。


「那時候他胃穿孔,照胃鏡以為是胃潰瘍」,說到這裡,魔人的社團好友廖佑予忍不住嘆氣。因為腫瘤在胃的外側,胃鏡根本無法照到,因此醫生僅以胃潰瘍作結,不料這項失誤,卻讓魔人身體最後一道警訊,再次被忽略。


「之後越來越嚴重,他在宿舍昏倒、失去意識」,這段期間,魔人飽受胃痛所苦,升上研究所後,他的身體再也無法負荷。魔人無預警在宿舍昏厥,因為沒半點意識,他直挺挺朝地面倒下,嚇壞一旁室友。「其實他怕我們擔心,不舒服都不說」,廖佑予想起好友受的苦,除了不捨,還有無奈。


碩士唸不到兩個月,有天,魔人忽然在實驗室吐血,大夥驚覺不妙緊急送醫,手術結果讓魔人的父母悲痛萬分,因為在開刀過程中,魔人大部分的胃,因為癌細胞擴散,幾乎都被切除。


「當時就知道是末期,但他的父母不敢告訴他真相」,廖佑予說到這裡,隨即沉默。魔人自此休學回家,僅透過網路和同學聯絡,「他當時很樂觀,期待能重新回到學校」,在不知道實際病情下,同學也樂觀以待,不料幾個月後,魔人忽然與朋友斷了音訊,不上網,也不接電話。


「我打好幾通電話他都沒回,所以我們打算去他家看他」,在等不到回音的情況下,廖佑予與幾位好友前往拜訪,卻發現魔人瘦了一圈、面容憔悴,「他應該不希望我們看到那樣的他」,在廖佑予眼中,魔人希望帶給大家的,一直只有歡樂。


「他會生病,至少有一半因素是因為課業」,廖佑予承認課業不輕,除了期中、期末考,還有許多實驗要完成,他一臉無奈表示,當繳交實驗的期限快到時,學生常會忙到在實驗室裡睡上好幾晚。


「在我們的科系,如果要對課業負責,生活其實很難正常」,對廖佑予來說,魔人成績優秀,同時也對課業負責,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讓身體過於疲憊。然而魔人的家族有胃潰瘍病史,因此很難斷定是個人因素,還是後天環境造成。


「當然有先天因素,但後天影響更大!」,身為魔人的前室友,陳郁豪將魔人的生活作息看在眼裡,「主要是當時實驗太多」,陳郁豪不只一次強調魔人發病前的心理壓力,「他其實不想讀研究所,但因為看見大家都去讀了……」,說到這裡,陳郁豪有些無奈,他認為大環境影響了魔人的判斷。


「關於這點,教育要負很大的責任」,魔人的學長認為,大學指考依照分數高低選填志願,造就台灣學生「從眾」的個性。多數高中生對科系一無所知,只好選擇「熱門」科系,就算很累,還要天天熬夜,但只要大家都這樣,也就無所謂。


難道魔人就是在環境壓力下,將自己越逼越緊嗎?「一定是!」,魔人的另一位大學同學表示,他見過魔人為課業操勞的樣子,景象歷歷在目,他想忘也忘不掉。和這位同學一樣,陳郁豪也堅信,奪走摯友的,就是一連串重如鐵的課業壓力。


被問到魔人是怎樣的人,陳郁豪沉默了,簡單一句話,卻是陳郁豪思索很久後的回答,「他是個樂觀又開朗的人」,他認為魔人大學四年雖然辛苦,卻也有快樂的一面。


「雖然課業很忙,但他還是會幫忙帶小朋友」,說到這裡,陳郁豪終於笑了,魔人很喜歡和小朋友相處,連參加的社團也以服務孩童為主,「因為他喜歡這樣」。由於熱愛校園生活,魔人鮮少回家,他的媽媽曾開玩笑說,兒子回來,就像撿到一樣。


「他的父母也認為與課業壓力有關」,陳郁豪在魔人生病期間曾多次探視,當時魔人的父母還會反過來安慰大家,「因為魔人很喜歡交大,所以父母並沒有責怪學校」。


其實電子科系過度操勞,已經不是新聞,除了在學期間的龐大課業,學生進入電子業後,更要面臨沒日沒夜的工作型態。弔詭的是,歷經學校的「磨練」,他們已經很習慣這種熬夜拼命的生活。「我們當然知道這樣不正常,但這是常態,沒辦法啊!」


陳郁豪以自己實驗室為例,認為學長姐畢業後,大多先挑薪水高的公司,撐個幾年,等身體快不行再跳槽,對他們來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是支撐自己的動力來源,好的學歷,自然該配上好的工作,「都讀到這裡,要我賣雞排,我做不到」。


「我們當然擔心以後身體出問題,但能怎麼辦?」看見魔人的例子擺在眼前,陳郁豪備感無奈,社會對他們的期許就是如此,為學歷投資了半天,當然要有回報。


二○一○年五月,魔人的父母通知同學前來探視,因為魔人已陷入昏迷,醒不過來。「他的眼睛微開,我不知道他看不看的到我」,踏入病房,廖佑予選擇站在魔人「好像看得見」的位置,他對魔人說話,但魔人毫無反應。


「你不能想像他的父母,有多痛」,得知兒子只剩幾個月的時間,魔人的父親選擇讓兒子最後的生活,過得快快樂樂。他送魔人一台他夢寐以求的汽車,但這台車,魔人只開了三次。


「魔人是一個,你在他身邊,就會很開心的人」,回憶起好友,廖佑予和陳郁豪不約而同說出一樣的話,「所以我常在想,考進我們這個當紅科系,對魔人來說,到底是喜事?還是壞事?」


「現在56公斤,我要變胖啊!!!」魔人的網站已荒廢多時,上頭的文章停留在去年一月,當時他休學在家,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老爸老媽叫我再休養一個學期,不過應該會提早回學校!」。魔人當時的歡樂話語,如今看在好友眼中,好痛,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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