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3日 星期四

【當前新聞議題講座】駐所傑出記者梁玉芳演講紀錄(2010年3月2日)

題目:和大家聊聊,當記者這回事



講者:2010年駐所傑出記者講座《聯合報》採訪中心專案組組長梁玉芳



日期:201032日(二)上午10:20-12:10



地點:台大新聞所103視聽教室



 



講者簡介:



    
DSC_8296  梁玉芳,現為《聯合報》採訪中心專案組組長,擁有18年記者經驗。政治大學資訊管理學系、新聞研究所畢業。長期關注社區、性別、新移民等社會議題,曾獲傑出新聞人研究獎、吳舜文新聞獎、卓越新聞獎、曾虛白新聞獎、婦女人權報導獎、兩岸暨大陸新聞報導獎等多項大獎。她的報導著重公益、人權,故事動人、敘述深入細緻,不刻意賣弄煽情,獲得許多社會迴響,還曾獲勵馨基金會執行長青睞,指名出版《記得月亮活下來》一書。



 



小辭典:「駐所傑出記者講座」



    2006年,時任台大新聞所所長的張錦華教授倡議設立「駐所傑出記者講座」,認為在目前艱難混亂的媒體環境下,以實務為導向的新聞所更需要尋找典範。期待透過傑出記者駐所講座、工作坊,提升學生學習動機、促進學術與實務對話,並為新聞界樹立典範。歷任講座記者為《中國時報》副總編輯何榮幸、前公視總經理胡元輝。



 



楔子:



    背包上,懸著奈良美智的布娃娃,在眼鏡後面,睜大的雙眼銳利而溫柔的看著世界──梁玉芳,豢養兩隻貓的記者。貓,帶點隱喻的味道,可以是一顆纖細的心,無聲陪著受訪者一整天(她如此自道:有時候,無關痛癢的細節有更動人的力量);可以善變,目前閱讀口味很香港,剛從董橋換成陳貫中──再說一次,她是梁玉芳。



 



演講內容:



    今天來新聞所分享我的生涯,有點像「白頭宮女話當年」,我覺得很驚喜,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回顧我的從業生涯。當我聽到「當前新聞議題講座」的時候,差點嚇得不敢來,因為感覺太偉大了。



    我原本不知道應該要講什麼,但是當記者的能力就是不知道該講什麼的時候就問人,所以我問了新聞所的老師以及新聞所畢業的校友。現在的學生對未來很茫然,而且在學校內總是很好奇做記者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所以我就從我的記者生涯分享開始。很多人會問我,報業不景氣,為什麼你還在這裡?因為我怕中年失業啊,更何況我還樂在其中;不過現在年輕記者面對的困境真的很嚴峻,地位低,在PTTtelnet://ptt.cc)上還被叫「妓者」,但我想重要的是你知道你在做什麼,而且你知道你可以做什麼。我研究所畢業二十幾歲,對未來還很懵懂,很幸運在報社工作了幾個月寫了幾篇稿,結果有人肯定,就好像阿基師他炒了幾道菜,結果有人說好吃,他就一直當廚師下去;我很幸運不用中年轉業,感謝上帝。



 



做記者像倒吃甘蔗


 


    做記者這行像倒吃甘蔗,入行前幾年最辛苦,每個人都有惶恐、菜鳥的時候。我剛進《聯合報》時是當科技記者,要去跟吳大猷。他年紀很大了,沒有太多人可以聊,所以有不滿的時候就看包青天抒發怒氣。可以看到一個這麼重量級的人的真性情,我覺得很有趣。我也跟過李遠哲貼身採訪,連他上廁所我都在外面等著,結果李遠哲生氣地對我說:「你再跟我就不要回台灣了!」也因為他的一句話,讓我決定不要再花時間在伺候大人物身上。


    在報社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愈資深的記者要轉跑府會新聞當作磨練,但是我始終婉拒,因為我一直在尋找能感動自己的事情,像是我這幾年做小人物的報導,因為我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2004
年,我在《聯合報》策劃了「相對論」專版,訪問了上百對社會名人,出刊後叫好叫座,我是最大的受益人;我覺得當記者一個很大的幸運是遇到很多聰明人,他們都可以幫你灌頂,讓你的知識與經驗一下子超前別人很多。我現在想起張大春的和葉美瑤的對談還是覺得超有意思,常會偷偷發笑。


    我跑弱勢社團新聞經歷了性別、消保、宗教,到動物保護,不同歷程下我的焦點會轉移,就像修了很多學程一樣,你會更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運作的。


 


好記者須三位一體 首重好奇心


 


    當了記者以後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成為好記者,我認為要好奇心、理解能力與表達能力「三位一體」,否則會淪為「講光抄」。


    出於好奇心,我從八卦新聞背後找出了社會的意涵,也發現藝人是觀察社會很好的窗口。之前藝人小S、陳孝萱、賈靜雯都未婚生子,我就在思考,先有後婚是不是成為趨勢?


    當我檢視國民健康局的資料,發現2039歲的新嫁娘中,10個就有3個帶球進禮堂。於是,八卦讓我做出了一則新聞報導,如果你沒有好奇心就找不到答案。


    我也好奇現在獨生子女那麼多,那年夜飯該去哪裡吃?如果去先生那邊,太太的爸媽只能孤苦伶仃地對著一桌子菜。現在男女平權,難道吃年夜飯不能有更彈性的安排?雖然法律不會規定夫妻要在哪裡過年,但是報導可以形成一個進步的思想,影響社會。


    當你有很多好奇心,想要知道答案,也想知道別人怎麼想,就不會只用一些機構給你的罐頭式新聞稿,而會發掘有趣的題目;這些問題說起來好像不會死人,可是又超級有趣。


 


卡通、政壇、動物園 無處不「性」


 


    大家都看過卡通小甜甜吧?她的命運坎坷,最後卻嫁給有錢人,套句影劇新聞的說法,這是「修成正果」;但是為什麼婚姻是「正果」,也可能是災難的開始啊!而木蘭號飛彈老是打不準,還要無敵鐵金剛相救,這也反映了性別的刻板印象。


    政治圈裡,呂秀蓮就算做到了副總統,還說自己是「深宮怨婦」;陳水扁之前影射馬英九是同性戀者,與疑似染梅毒的外國藝人巧克力發生關係,雖然謝長廷半開玩笑說,不要歧視同志,言語中仍充斥對性傾向、種族、疾病的歧視,使出「強迫對手出櫃」的政治老招。其實,一個人的性傾向與政治能力無關,而記者就是要把這樣的想法告訴大家。


    動物園裡,大象馬蘭死時,有新聞說林旺家暴。我很好奇,翻了很多書,才知道大象需要很大的活動空間,長期被關在動物園的柵欄,本來就會比較焦躁。「家暴」的擬人化雖可讓報導更生動,但已經過度想像。


    影劇新聞也常讓我看到眼睛快掉出來。最近爆出侯主播處女出嫁換豪宅,我就在想,難道這裡是中東嗎?新聞常說女藝人嫁入豪門,其實女藝人收入豐厚,為什麼不能像天心一樣有骨氣地說「自己就是豪門」?


 


小人物  大感動


 


    我花很多時間採訪市井小民。有一次在孔廟,我看到一個沒有手、不能走、臉也被燒過的人,在地上賣口香糖,還吹口琴,把能用的器官都用上了,看起來卻很快樂。採訪當中,會看到人生各式的苦難──他們怎麼能承受這些苦難?這些市井小民的言談往往給我非常多的激勵,我覺得,你寫你會感動的東西,一定也能感動別人。


    最近,報社的人力變少,很多議題只能在腦中想,但如果在平時被指派的採訪之外,思考新的議題、經營弱勢社團的新聞,等到報社缺新聞的時候,剛好就有機會可以登出,讓原本屬於小方塊的故事,搏得一個重要的版面。


    我寫了很多關懷性別、社會福利的報導,其實解嚴後,這些社會運動本來就會發生,我只是在旁邊紀錄,幸運遇到對的時機,我也沒有那麼偉大。


    最後,我要用香港《蘋果日報》社長董橋的話來期許大家:「我們的行業不是披星而是戴月的行業。隨著電子商業走上閃光資訊公路之際,我們都走在暗淡無光的瀝青路上,教人加倍懷念我們的報業前輩走過的月光下的卵石小徑。夜深沉,我們的路沒有了舊時的月色了:是我們在心中掌燈的時候了!」


 


問答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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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前進河南愛滋村的深入報導,令人好奇。可否分享那一次採訪的難忘經驗?


    


    和共匪打交道,壓力本來就大。壓力在於你不確定能否達成任務,而且全身而退。我跟攝影記者都很想做好,很焦慮,多次起爭執。攝影記者還為此蓄鬍,想裝成河南農民。


    我們到愛滋村的時候,村口都嚴密警戒了。許多國外甚至中國的記者都無法進入。我們用的身分是台灣志工,帶了很多衣服、書、捐款過去。我沒有帶名片、任何跟報社有關的東西;最壞的打算,是被驅逐出境,甚至吃上幾天牢飯,所以壓力滿大。當時,每天都覺得很痛苦,有點不堪回首。事前為了安排行程、車子、住宿,要動用許多人脈關係,很麻煩的。


    一進村子,就被縣委書記盯上,找我們去吃飯,要把我們灌醉,灌到無法工作。在那邊、那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很渺小。其實記者都不是鐵打的,看似勇氣百倍,還是有脆弱的時候。


    在此之前,我曾去非洲採訪愛滋,對愛滋多少有點了解,共食、握手、被蚊子叮等,我知道都沒關係,但有些人會介意。


    司機連開到愛滋村都不願意,所以我們不敢跟司機講要去愛滋村。鄉下人吃飯,習慣共用一支湯匙,他們會一直邀請我們:「吃嘛!吃嘛!不會得愛滋啦。」在那個當下,即使我本來就沒有和受訪者共食的習慣,也必須尊重他們,和他們一起吃,不能讓他們覺得很難受。


    其實我還滿愛哭的。尤其是那邊的小朋友,對我很好,送我髮夾什麼的;要離開的時候,小朋友跟在車子後面一直跑,你會覺得滿難過。你總是個人,會有感受。


    為了報導,我設法打電話給揭發中國愛滋的醫師高耀潔。我們約在11月天寒地凍的鄭州火車站,但當時高醫師已被帶到北京,我只好到她家拿中國愛滋病的報告書。因為行程已經曝光,我們趕緊準備從鄭州機場脫身,想不到班機遇上濃霧,走不了。最恐怖的是,武警來檢查行李,我很緊張,擔心愛滋病的報告被發現,結果武警打開一看,只說:「是醫學用書呢!」他沒細看,卻讓我嚇得差點暈倒。 


    另外,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個小女孩對愛滋帶原的媽媽說:「媽媽,妳快死吧,妳死了我就能去孤兒院,吃到肉了。」在極端的痛苦下,就有人性的悲劇。那些悲傷、失落,太大了,記者也很難承受,很難處理。所以現在,社工界也開始討論媒體工作者所遭遇的替代性創傷。


 


:跑弱勢新聞的時候,如何經營?


 


    我會用作品證明,在弱勢這條線上也可以做得很好、很大。你可以發掘有趣的事情,值得經營的新聞,讓人有共鳴。像安寧、器官捐贈這些新聞,很容易被擠掉,所以你可能每天要準備一些比較沒有時效性、可是能感動人的新聞,見縫插針,報社缺稿時就可以用你的作品。讓社團新聞從一個小方塊,變成可以經營的版面,這個籌碼需要自己去創造。


    我覺得,社會問題愈來愈多,但媒體報導愈來愈淺薄。還有許多重要議題仍然不能放棄。去年起,我開始參與寫社論,這也是可以努力的方向。


 


:《記得月亮活下來》的受訪者多為年輕的性受創者,如何讓這些人敞開心胸?出版後,對他們有何正面或負面影響?


 


    寫作的分寸拿捏,要能讓對方信任你,用作品證明你有細微的能力,去掌握對方的心理創傷。


    不只讓機構、社工信任你,社工那邊也必須取得受訪者的信任。社工員會評估哪些人已經夠堅強,而且有說出來的欲望。說出來是療傷的一部份,願意面對,說出來,可能是復原的方法之一。


    為了讓受訪者放心,每次採訪都有社工員陪同,在隱密的地方進行。我會事先告訴他們,如果覺得難過,訪問隨時可以停止;甚至稿子寫完,也會先讓他們看過,出版前若是後悔,都可以抽回。


    這樣的傷,復原並不容易。我記得其中一個女孩子,一直都有自殺傾向。受訪時,她彷彿又掉進事件的漩渦,聽說訪後還有割腕行為,幸好社工員一直從旁關注。像這種採訪,並不是記者一個人就能完成,必須有很多專業人員一起參與。


    我寫這本書不是為了出名,也不是為了跑獨家,而是要提醒大家,社會上存在這些問題,也讓受害者知道自己並不孤單。有了這個目標,我們做起來會更有勇氣。


   


:採訪弱勢,如何決定涉入程度?如何處理對方及自己的理性與感性?


 


    長官曾說:「你涉入很深耶。」我就覺得對呀。因為這社會就不公平嘛,所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如果你不知道一件事情的真偽,當然必須力求中立、客觀。可是我覺得,成熟的主觀更勝無謂的客觀;這不是一種操弄,而是你心中有一把尺。就像水蜜桃阿嬤的新聞,到底誰受益、誰受害,你要讀很多東西、問很多聰明人,才會清楚。


    記者不是社工,採訪不能解決弱勢者的問題。你要讓受訪者知道,你不能解決他的問題,而是要讓更多人知道他的問題,你的責任就是報導;你必須事前和他溝通:願不願意受訪、對報導的期待等,免得彼此都失望,甚至加重受訪者人生的災難。


    「弱勢」常常跟缺乏資訊、沒有資源連結在一起,我會告訴他們哪一條法令可以幫上忙,或者轉介給某個社會團體,這雖然不是記者份內的事,但卻是我可以做到的。


2 則留言:

  1. 這就是,我想當的那種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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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可以到台大新聞所網頁看看,會有演講相關訊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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