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獵人的故事
記者/彭琬芸
深夜,南投的山岳間,三個人影不停趕路。殿後的是一個才國中二年級的賽德克少年,走在前面的,是他的獵人父親與友人。少年身後背著五、六十公斤的獵物,背上的重量使他的身心都瀕臨極限。這時,他又聽到父親和友人說:「走錯,迷路了。」少年瞬間失去身上僅剩的力氣,雙腳一軟坐在原地,無法動彈。
這是賽德克族獵人李世嘉第一次上山的經驗。他回憶,當時父親雖然注意到他沒有跟上,卻還是繼續向前走。等李世嘉整理好情緒,跟上父親後,父親只淡淡地說:「路總是在,頂多繞路而已。」原來父親是在教他,在山中要時刻保持沉穩與冷靜,不能緊張。之後每次上山,李世嘉追隨父親的背影,腳步也越來越穩健。
賽德克族眉溪部落的李世嘉說,他的狩獵技能是在山中模仿父親一舉一動而來。(彭琬芸/攝影)
一如狩獵需要等待,獵人更要投入時間培養。所以長輩一開始帶想學狩獵的年輕人上山時,不教狩獵技巧,而是磨練年輕人耐心與基本生活技能,同時教育年輕人尊重山間生靈。
賽德克眉溪部落的王萬全(Sapu Neyung)、馬赫坡部落的林學益(Awi Walis)則都在十歲前,就跟隨父親上山學習狩獵。林學益笑著說,小時候他生怕錯過跟父親上山的機會,會整晚睜著眼,一聽到父親出門的動靜就立刻跟上。
在山間,父親不會因為林學益年紀還小而放慢腳步,光是跟上父親的腳程,就讓他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到了休息處,幼小的他往往因為筋骨痠痛而睡不著。
王萬全則說,除了踩穩步伐、跟上父親腳步外,一開始他只負責生火取水、撿拾木材,等他終於獵到自己的第一頭山羊,已是隨父親上山七年後的事。即使狩獵辛苦,每一次,王萬全和林學益都還是堅持跟著父親進山,學習狩獵技能。
長年在山中進行狩獵活動,也培養出獵人對山的感情。「我很喜歡一個人進深山,走長輩傳承的獵徑。」林學益說,提到山間開滿花的巨樹、無數的螢火蟲時,他笑得彎起眼睛。李世嘉則比喻,在無法預測的山裡,人比灰塵還渺小。「真正的獵人很尊重山,不從山中拿多餘的東西。」李世嘉嚴肅地說。
台灣七成的賽德克族人住在群山綿延的南投縣仁愛鄉。至今仍有許多賽德克族人,在山間進行狩獵活動。李世嘉說,一個獵人學習狩獵的同時,也學習如何與山、與自己相處。(彭琬芸/攝影)
過了好幾年,青年在山間的身影漸漸與父親、甚至是祖輩重合,一個賽德克獵人於焉誕生。李世嘉回憶,以前上山狩獵,他總是走在父親身後,兩人很少交談。年復一年地看著父親背影,李世嘉不自覺地模仿父親的每個步伐,甚至是視線該放哪,父親的一舉一動,都變成他身體的反射動作。
有一天,走在前頭的父親將李世嘉拉到自己身前,要他帶路,其他什麼話也沒多說。「父親應該是認為我能獨當一面了吧!」李世嘉的語氣中透露著自信,而狩獵文化,就這樣在沈默中傳承著。
有經驗的獵人深深認同狩獵文化,但狩獵文化也因時代變遷而逐漸消逝。「我喜歡打獵與過去的生活方式,也喜歡吃自己獵來的獵物。」王萬全很肯定地說。但他也感歎,現代社會沒有錢就無法生活,自己忙於經營餐廳與農務,已很少狩獵,兩個兒子也都對狩獵沒有興趣。
林學益則說,即使兒子也想和他上山狩獵,他仍希望兒子先以讀書為重,未來才有穩定的工作。
狩獵也隨著社會現代化,成為賽德克族人的休閒活動。54歲的曾明光從國中開始隨長輩入山狩獵。曾明光覺得,狩獵對自己而言是一種放鬆,也是休閒運動。
「上山走走很好啊!」曾明光說,與其假日都悶在家看電視,不如上山,偶爾獵一些飛鼠、山豬和家人分享。不過,狩獵也不像說起來那麼輕鬆,曾明光笑說,他曾帶大兒子上山,結果兒子回來後,腳酸痛得要命,再也不願意再和他入山狩獵。
雖然,曾明光自認不算傳統獵人,但在山上不亂開玩笑、出發前絕不喝酒等「Gaya」,仍是他的基本原則。
對賽德克眉溪部落的曾明光而言,上山狩獵是運動與休閒。不過,狩獵也不是兒戲,除了講求體能,上山前不喝酒等Gaya還是該遵守。另外,他也不帶沒禁忌的年輕人上山。(彭琬芸/攝影)
曾明光說,有經驗的獵人,上山只需帶著一條如圖所示的鋼索,就可以抓到獵物(彭琬芸/攝影)
曾明光展示運用傳統陷阱在田邊淺山捕到的山豬,他說自己田邊山豬數量多,還會到農田中破壞農作物(彭琬芸/攝影)
Gaya代表賽德克族人的規範與律法,也是賽德克獵人狩獵時的道德標準,具有強烈文化內涵。王萬全說,Gaya規定賽德克獵人不打母獸、幼獸,只打自己揹得動的獵物等。同時,Gaya也要求賽德克獵人上山前不能態度輕浮、開玩笑、喝酒。必須要恪守Gaya,才是真正的獵人。
Gaya代表賽德克族人的規範與律法,也是賽德克獵人狩獵時的道德標準。賽德克族眉溪部落的王萬全認為,沒有Gaya的,就不是真正的獵人。(彭琬芸/攝)
賽德克族的Gaya也對常用的狩獵工具—獵槍有諸多限制。王萬全說明,Gaya規定持槍者一定要走在隊伍最前面,以免誤傷同伴;即使運用方便的獵槍,還是只能打需要的獵物,不能多打。日治時期的賽德克獵人,已有使用獵槍狩獵的紀錄。
賽德克族馬赫坡部落林學益(Awi Walis)的狩獵裝備。當時山中氣溫不到十度,濃霧飄雨,被問到入山狩獵要帶什麼時,林學益起身,背上竹簍,拾起土製長獵槍,一邊說「就這樣,再戴個頭燈就好。」
(彭琬芸/攝)
「獵槍很方便,以前煮飯時若沒肉,就進淺山打隻飛鼠加菜。」賽德克獵人王萬全也描述道。
林學益則說,國民政府來台後曾管制槍枝,父親為避免觸法,只用傳統陷阱,不再用獵槍狩獵。在法律放寬原住民族能使用「自製獵槍」狩獵後, 林學益的岳父才自製獵槍,送給林學益,方便他在山中狩獵使用。
獵槍帶來便利,但若缺乏使用概念,自製獵槍也會陷使用者於危險之中。林學益說,每次擊發子彈時,獵槍內部都會磨損,若加上火藥用量不對,就可能在擊發子彈前,因壓力太大炸開,造成「膛炸」,膛炸會炸傷使用者、甚至造成使用者死亡。
一位賽德克族的退休員警也說,自製獵槍維護不易,其實使用四到五年就會磨損腐蝕,族人也可能重製長度、材質相近的槍身和槍管,並安裝在有登記烙碼的木質槍托上。
雖然《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下稱《槍砲條例》)限制原住民族使用「自製獵槍」,但一位不願具名的賽德克族人透露,確實有族人會拿一把較「好用、安全」的槍去狩獵,並將有登記、符合規格的自製獵槍放在家裡,應付警方每年檢查。
賽德克族清流部落、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文教法律研究所副教授蔡志偉(Awi Mona),在部落也聽說過這些情況。他說原住民族獵人持槍狩獵已久,卻得遊走在法律邊緣。如日前遭起訴之布農族獵人王光祿,其中一項罪名即是使用「非自製獵槍」狩獵。
「這都是獵人為了迎合不合時宜的『惡法』發展出的對策。」蔡志偉無奈地說。
布農族獵人王光祿(Talum)因持非自製槍枝射殺保育類生物,被依違反「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野生動物保育法」判刑。日前王光祿與律師團至司法院聲請釋憲。(彭琬芸/攝影)
「法律不應阻止原住民族享受科技的進步,硬性規定狩獵只能使用自製獵槍。」蔡志偉認為,《槍砲條例》限制了原住民族享用更好工具的權利。
法律扶助基金會王光祿狩獵案顧問、在空氣槍零件製造商工作的郭厚志則說,許多人對原住民族使用制式獵槍有疑慮,是因不了解槍枝與原住民族獵人需求而生的「恐懼心理」。
郭厚志說,國際市場上有許多制式獵槍,符合單發、火力小特性,重點是膛炸風險低,對使用者與旁人來說都更加安全。
賽德克獵人曾明光也覺得自製獵槍危險,如果未來合法,他也寧可使用規格化生產的制式槍枝。「對安全比較有保障。」曾明光說。
蔡志偉和郭厚志都認為,政府不應該再讓獵人因使用較安全的獵槍而觸法。郭厚志補充,若政府鼓勵報繳舊槍、統一開放制式獵槍換購,還能使槍枝流向透明化。
台灣並未開放原住民族獵人使用制式獵槍,故除了獵槍需自製,狩獵也沒有制式子彈可用。原住民族獵人使用釣魚用具店買得到鉛墜做為子彈,鉛墜直徑約1公分。(彭琬芸/攝影)
王光祿狩獵案顧問郭厚志說,許多人對原住民族使用制式獵槍有疑慮,是因不了解槍枝與原住民族獵人需求而生的「恐懼心理」。(彭琬芸/攝影)
「狩獵文化被不同的法規肢解了。」蔡志偉不滿地點出「狩獵違法」表象下的問題。他認為狩獵文化該有《狩獵專法》全貌性保存與規範,但現況卻是獵槍被《槍砲條例》限制,狩獵動物又要遵從《野生動物保育法》的規定,他覺得,國家根本不把狩獵當作文化看待。
狩獵,是為了獲取肉類營養的生活方式,但曾在賽德克族日常飲食中的山羌、山羊等肉類,在《野生動物保育法》(下稱《野保法》)中屬於保育類,目前法律不允許原住民族為「日常食用」,狩獵保育類生物。
動物保護人士擔心狩獵造成生態浩劫,獵人卻觀察到保育類生物數量越來越多。曾明光說,過去山羌在深山中才見得到,「現在我的田邊就有山羌出沒。」曾明光指著自己的節瓜田周圍說。
曾明光說,以前只有在深山看得到,但現在連田邊淺山都有山羌出沒,他認為法規應該將山羌從保育類動物中除名。(彭琬芸/攝影)
「下一次保育名錄調整,山羌可能就會被除名。」東華大學環境學院院長裴家騏同意獵人觀察山羌、水鹿越來越多的說法,但也擔心在缺乏監測機制的情況下,一旦政府任意開放狩獵,也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裴家騏認為,台灣林管處沒有建立長期的族群數量監測資料,是保育與狩獵爭議的癥結點。
「政府沒有監測物種數量,就是因為不想開放狩獵。」 裴家騏很直接地說。他認為「族群監測」是開放狩獵的基礎,也是原住民族爭取狩獵權的後盾。目前美國、日本等開放狩獵的國家,都有長期監測動物族群變化。
若能建立長期的監測數據,確認野生動物數量充足,裴家騏覺得法律也該允許原住民族為日常食用、生業進行狩獵活動,而不再只是將狩獵活動限制在文化、祭典中。
「實際上,原住民族狩獵活動中,已隱含監測的觀念。」裴家騏舉例,鄒族獵人會觀察獵場,從草被啃食的狀況推測動物族群量,這就是一種監測方法,研究者應和獵人、部落合作,將這些獵人的傳統方法,透過科學量化,搭配林間自動相機設備,長期下來,就能有效監測族群數量變化。
表:各國狩獵管理比較(資料來源:裴家騏 製表/彭琬芸)
根據裴家騏 2015年調查阿里山鄒族狩獵需求的結果,他建議在台灣各地區以原住民族部落的需求量為狩獵核准數量,試行 2-3 年,同時監測數量變化,再檢討核准數量。
圖:阿里山鄉野生動物相對豐富度
(資料來源:裴家騏 製圖/彭琬芸)裴家騏於2014-2015年調查阿里山鄉鄒族狩獵活動,與各物種的相對豐富度。(單位:Occurrence index/出現指數)阿里山鄉原住民族的獵物中,以目前屬於保育類動物的山羌相對豐富度最高。
國家的保育法規,似乎與總原住民族的狩獵行為對立。台灣大學森林系副教授、研究社區保育的盧道傑認為,這是現代化國家與部落間,看待自然資源的邏輯不同所致。
「現代社會看自然,是支持人類文明的『資源』;在原住民族的宇宙觀中,自然與人則緊密連結。」盧道傑說,這種連結也體現在狩獵文化上。原住民族的狩獵活動除了為一家人帶來肉類營養,也涵蓋對山林的認識與保護,以達到和自然共存的目的。
但台灣的保育概念卻來自西方,認定沒有「人」,才是最好的保育。盧道傑說,國家為了保護「大家的」自然資源,就制定保育法規,排除原住民族使用自然資源的權利。
諷刺的是,破壞自然資源最多的,通常就是國家。盧道傑認為,台灣的野生動物減少不應歸咎於原住民族,從日治時期林地收歸國有利用,到國民政府消耗林業資源的森林政策,才是動物減少的元兇。
國家排除住在山中的原住民族後,反而達不到到保育效果。「沒錢、沒人力管理的保護區,反而會發生盜伐盜獵的現象。」盧道傑說,也許有些人認為原住民族的管理方式比較鬆散,但他覺得有能力管理台灣山林的,正是在其中生活的原住民族。
「把人和部落間的連結抓回來。」台大森林暨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盧道傑主張,國家應協助部落找回傳統文化中的保育意識,並慢慢將台灣山林交由原住民族來管理。(彭琬芸/攝影)
但盧道傑也認為:「原住民族與自然資源間的關係,被現代化社會、國家切碎了。」國家收編原住民族的傳統領域後,也一併消去舊有的語言、社會規範與禁忌,同時,原住民族的狩獵概念也逐漸轉變。
過去的賽德克Gaya有助於狩獵道德的維持;現在的獵人則不一定能傳承傳統, 部落中確實存在缺乏狩獵道德者。賽德克獵人李世嘉、曾明光與王萬全對狩獵的看法雖有差異,但談起年輕一輩,他們卻是異口同聲地說:「現在年輕人真的沒有Gaya」。
雖然賽德克族Gaya也有規範獵槍使用,但隨著社會現代化,Gaya的約束力也不如以往。「有時部落大白天就聽得到槍聲,獵槍打傷人的案例很多,報紙只是冰山一角!」談到年輕人,王萬全語調加重,皺起眉頭。
「之後若帶兒子上山,我不會教他一定要獵到什麼動物,但我一定會教他怎麼在深山生活。」林學益說,感受老人家在山林中的智慧與靈性,才是狩獵活動的核心。(彭琬芸/攝影)
李世嘉對年輕一輩也感到不滿,他覺得過去上山狩獵安靜而慎重,不像現在年輕人進山狩獵,會拍照打卡,甚至態度輕浮地宣布:「我要去打獵喔!」
林學益舉例,當他背上已有足夠獵獲時,即使看到獵物就在眼前,也絕不獵捕,因為多打就是浪費。他說「獵」與「不獵」,對有Gaya的獵人而言,同等重要,而年輕一輩還有這樣觀念的已屬少見。
即使獵槍讓狩獵變得方便,林學益還是惦記著父親叮嚀的Gaya,「無論用什麼工具,只能打自己揹得動的獵物。」 但林學益也發現,真正會依循Gaya與山林共存、取之有道的獵人越來越少。比起狩獵工具是否便利,林學益更憂心部落逐漸失去Gaya。
「狩獵行為不會消失,但Gaya會。」林學益無奈地說,獵槍越來越進步,使狩獵門檻降低。未來的年輕人可能不需要長輩的教導,只要會用槍,就能狩獵。但在林學益心中,這怎麼也比不上老一輩在山中,沒有現代工具,卻還是能獲取獵物的智慧。
狩獵活動不減,內涵卻逐漸消逝,盧道傑認為根本的解決之道是「重建族人和部落的連結。」所以,政府應推動原住民族自治區、補助回鄉的原住民族青年,相信、培養部落,進而讓原住民族找回文化中的保育意識。
傳統賽德克族獵人會保留獵物顎骨,展示自己擅長狩獵某種動物,部落中若族人對狩獵有問題,就可以請教該名獵人。(彭琬芸/攝影)
傳統賽德克獵人為了獲取食物而狩獵,有的賽德克獵人會保留獵物尾巴,以求好運。圖為飛鼠尾巴製成的鑰匙圈(彭琬芸/攝影)
李世嘉也鼓勵年輕人盡量回到部落工作,為部落的發展盡心力,他相信「復振文化」要從自身做起。
說到這裡,李世嘉兩歲的兒子從遠處朝他的方向跑來。「無論外在環境再方便,我們也不能忘記自己的文化。」他看著兒子小小的身影說,即使現代獲取肉類已簡單得多,但他仍堅持學習賽德克的傳統生活方式。
未來,李世嘉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繼承狩獵技能。以後在山中,他在前面領路,兒子在後面跟著,期待有一天能將兒子拉到自己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