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都是同一種聲音?」、「原來這麼多角色都是同一個人!」這是觀眾在聽見配音時常有的反應。是什麼因素造就了台灣配音市場的現況? 曾經是門藝術的配音,如今卻在市場導向的橫行下蒙上了一層陰影。

不再是藝術 配音的哀歌
週一晚上七點半,台北街頭,已經過了塞車的尖峰時刻,飯館、餐廳、小吃攤開始熱鬧了起來。對大多數上班族來說,是一天工作疲憊的結束時刻;對配音員來說,是晚班的開始。
四坪不到的錄音室,二男一女坐在裡面,一手將對白稿以傾斜六十度的方式豎立在前方,雙眼在對白稿與稿子後方的螢幕間游移,耳機裡一邊聽著國語原音,嘴巴立刻同步配上閩南語,原音與閩南語對白的間隔,短到一般人幾乎聽不出來。
甚至,若不緊盯著演員的嘴型瞧,可能會以為演員在說的就是閩南語。很難想像,這張對白稿,配音員是上麥克風的前一刻才拿到,螢幕上的劇情發展,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
配音員在配音時,錄音師會同步進行收音,並透過圖上方的小螢幕掌握配音員的即時狀況。(照片來源/賴湘茹攝)
坐在最右邊的男士,是從事配音工作超過二十年的資深配音員林協忠,上一幕配的,是正氣凜然的將軍,不過是短短幾秒的間隔,下一幕,迅速轉換成滿腹奸邪詭計的國師。時間來到九點鐘,畫面中的將軍戰死于沙場,林協忠配完了幾個氣聲後,將軍終於斷了氣,林協忠終於能夠偷空走出錄音間,將桌上涼掉的麵條囫圇吞棗地塞進嘴裡。
林協忠的聲音,觀眾一定不陌生,卡通《烏龍派出所》的男主角兩津勘吉是他配音的經典代表作之一; 另外,紅透半邊天的日本動畫《火影忍者》的中文聲音導演,也是由林協忠擔任。他自己在裡面配音的角色, 角色份量都不輕,年齡從小的到老的都有,個性也包含正派與反派,數得出來的角色至少十個。
近幾年,各大綜藝節目開始邀請配音員上節目,不論來賓、主持人或觀眾,都對於配音員一個人能夠現場變化各種聲音而嘖嘖稱奇,同時,配音員在短時間內轉換各種角色的節目效果,也往往成為收視保證。然而,節目上或許透露了卡通配音、或是知名戲劇的角色配音;但是實際情況卻是,因為韓劇大量出現,連帶使配音員遭受若干批評。
近十年來席捲有線電視台的韓劇,帶動新一波的配音需求。有關韓劇配音評價,網路上隨便打關鍵字搜尋,一面倒的都是: 「怎麼都是一樣的聲音?」
相對於韓劇配音的負面評價,卡通配音的評價卻是:「原來這麼多聲音都是同一個人。」意見還算正面。但其實,不論正面或負面、這兩種評價背後所意含的,正是台灣配音市場現在所面臨的困境。
「配音,不再是一門藝術,而是生意。」資深配音員姜瑰瑾以平淡的語氣說,說完卻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那個屬於台灣聲音表演藝術的輝煌時代,已經過去了。對她而言,台灣配音市場的「量產化」,是扼殺了配音藝術的兇手。
市場導向下的心酸
姜瑰瑾在台灣配音圈打滾了近三十年,參與到台灣國產電影與港片興盛時代的末期。民國七十幾年,她剛入行,十幾個前輩一起帶她一個新人,那時候的她,「跟班」狀態幾乎是睡在錄音室,當時的配音製作環境, 有充裕的時間、空間、經費,「導演對男配音員一個氣聲的要求,要花上四個小時,以現在來講,已經可以配完兩集了。」姜瑰瑾說。在那個睜睛閉眼、開口閉口都在談聲音藝術的年代,配一場哭戲可能都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回魂」。
原來,配音不只是配音,配音員得投入劇本情節、角色情緒,才可能真的讓聲音「貼著」畫面中的角色表演。談起早期配音前輩錄音的狀況,林協忠不得不佩服早期配音員的工夫。他一邊揮著手、一邊忙著說: 「叫就是叫、跑就是跑、喘就是喘、說話就是說話,那個力道就是到位。」
 
「 因為那時後聲音只有一軌,你一錯,就重來,所以大家都是非常精準。」林協忠補充說。早期的錄音情況是,所有配音員集中到錄音室,手中拿著對白稿,對著畫面看,一遍、兩遍、三遍,甚至十遍都有,接著,聲音導演手勢一下,全部的人輪番上陣,所有的聲音都錄在同一個音軌上; 也因此,造就了資深前輩深厚的表演功力,「他們情緒連貫,在不NG的狀況下,一次把所有東西表現出來。」林協忠用崇敬的口吻說。
相對充足的時間、經費,以及一軌收音的錄音方式,磨鍊出早期資深配音員優異的戲感、現場的改詞能力、以及對於劇情掌握的細膩度。年逾六十的資深配音員胡立成,曾是港星吳孟達的御用配音員、也配過卡通《櫻桃小丸子》裡的爺爺友藏跟旁白。他是姜瑰瑾口中的「國寶級配音員」,姜瑰瑾描述,一兩頁稿紙的劇本,胡立成能全部背下來,遇到導演中間改個字,「他不用紙筆,腦袋直接改,而且錄音不會出差錯」。
只是,擁有一身本事的資深配音員,卻很難在台灣現在的配音環境下存活,現在的聲音市場,注重的不是單一演員專注於單一角色的聲音表演,而是要比快、比誰能花比較少的成本做出聲音,「全面的市場導向、有聲音就好」,是林協忠對於台灣配音市場現狀的描述,也讓現在的台灣配音員,不得不學會「以一擋百」,一個人在一齣戲、一部卡通裡,配上數十個角色,從小到老一手包。
原來,當配音員上綜藝節目、在幾分鐘內變出一長串不同角色的聲音,觀眾投以讚賞,這螢幕上看似好玩、又光鮮亮麗的工作背後,其實只是迫於市場環境下的無奈,因為,不這樣,就無法生存。
林協忠說,但是同樣的場景轉到日本、甚至是中國,他們在錄製配音作品時,配音員的資歷會有個比例,讓老、中、新生代都參與其中,新生代可以透過跟資深前輩一起工作,以便吸收他們的經驗與表演厚度。
成本壓迫下的荒唐
話鋒一轉,台灣的情形卻完全兩樣。「你只要年紀大一點,再見。」林協忠以平靜的語氣說出這殘忍的事實。一個可以將單一角色情緒發揮到淋漓盡致的聲音,跟一個可以變化很多種年紀的聲音,是兩種不同層次的要求標準,而市場的傾向卻可能影響配音員的發展。
很顯然的,台灣市場選擇的是後者,只因為成本考量。因為對電視台、片商來說,一個可以變化成不同年齡層聲線的配音員,意味著,他可以在一部片中吃下更多角色,節省人力成本。
同時,配音員陳宗岳觀察發現,有線電視頻道開放造成配音需求量大增,不過,卻沒有為台灣的配音界帶來正向的發展。陳宗岳是在民國六十七年進入廣播圈、後來跨入配音領域,見證了近代台灣配音發展的資深配音員。據他描述,台灣配音市場的現狀,電視台、片商在經費有限的狀況下,以大量的需求向錄音室、配音員進行「以量制價」;而錄音室之間也會為了爭取案子,進行「削價競爭」;甚至,配音員之間也會如此。
從事配音工作超過二十年的夏治世形容,現在的狀況是「僧少,粥不好」,以前六百元配一集半小時的卡通,也許只需要配幾個角色;現在拿同樣價錢、或是更少,要配的角色數量卻是翻倍成長,直接影響到的,是作品的品質。
「一部不管是多複雜的卡通,六個人配,三男三女搞定,這是莫名其妙的事。」夏治世以一種無奈卻帶點憤怒的口吻,道出現況。卡通《海賊王》,「 幾十個角色、幾百個角色,還是只用六個人,接到這種案子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夏治世說得越來越無奈。
現在,已經不只是韓劇,可能連看卡通,觀眾都可以察覺類似的聲線不斷重複出現。「轉過來是這個聲音、轉過去也是這個聲音,」這個現象的成因,是整個配音製作的環節都出了問題,從電視台、片商、到錄音室,再到配音員本身。而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一定不是「換個配音員來配、換個聲音來搭。」就可以解決。
更深一層的問題是,聲音與角色之間的關係,已經被定型了,「只要是小女孩,聲音通通是細細的;只要是胖子,聲音就是呆呆厚厚的;只要是壞人,就是尖嗓。」夏治世進一步說,「老實說,我根本聽不出來是誰配的。」,即使那些配音員他認識、也都熟悉。換句話說,觀眾光是看到畫面,已經可以預測出這個角色會出現怎樣的「樣版聲音」,「那觀眾怎麼會想看?」夏治世反問。
難道不能試著幫不同的角色配出不一樣的聲線嗎?這也許是觀眾心中的迷惑。
夏治世說,以他個人來說,大概可以變化五六種不同年齡的聲音,一齣卡通、一部戲,六個配音員,頂多就三十六種聲音。但是,遇到角色有上百個的作品時,那真是「欲哭無淚,從有聲音變到沒聲音。」他無奈地繼續說,有時候,遇到兩個都是同一個人配的角色在對話,「變聲音只是為了要拉出聲線的區隔。」
不合理的狀態 觀眾的抗拒
韓劇同樣面臨「樣版聲音」的問題,成因又更為複雜。有配音員私下透露,現在的韓劇配音市場的樣貌之所以如此,不僅是被市場導向驅使,更重要的原因,「是一群電視台裡面的小鬼。」這名配音員口中的「小鬼」,就是負責發片給錄音室、以及對配音成品進行審核的戲劇編審。
該名配音員指出,這些編劇編審遊走於不同的電視台,還會指定使用特定配音員,弄得聲音導演無法依戲劇的角色不同、性格不同來挑配音員。這樣的結果,導致現在的韓劇女主角配音清一色都是清亮偏高頻的聲線。該位配音員直言,「這對韓國戲劇是很大的殺傷。」因為不管什麼戲,韓劇中角色聲音的演繹其實差不多。
除了聲音重複性太高以外,讓觀眾對韓劇產生距離感與抗拒心理的,是收看韓劇中文配音所產生的文化隔閡。另一名曾配過韓劇的配音員表示,配音員被指定的不僅是聲音,還有說話方式。比如,在韓劇裡常常出現的「某某女婿」叫法, 或者,女主角正經八百地對男主角說:「我想你的心,像紅豆湯在沸騰。」再如,老闆對著客人大罵:「叫那隻公狗出去。」
該名配音員不滿地指出,或許,紅豆湯、公狗等等的用法,在韓國文化裡有特殊意涵,但是,當中文配音被迫要照字翻、照那樣的形式去演繹劇情時,卻不是那麼適當,畢竟,這不是台灣所熟悉的文化表達方式,卻被迫要以這樣的方式用中文呈現,「這是一種文化侵略」,他毫不客氣地說。
這樣的狀態,很多人都覺得不合理,「但是大家也都默默承受,為了五斗米折腰嘛。」另一位名不願具名的配音員表示。
種種的因素,造就了台灣配音市場的現況,「怎麼都是同一種聲音」和「原來這麼多角色都是同一個人」背後,不只是犧牲掉觀眾對於聲音藝術表演的品味與追求,還賠上台灣觀眾對於外來作品配上台灣配音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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