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由台北內湖收容所志工潛入偷拍的短片《安樂死的真相》,揭露收容所「安樂死」流浪犬死得極不「安樂」的黑幕,引起社會大眾的關注。人類究竟該用什麼態度面對流浪狗,已是無可逃避的問題。

形式上收容 卻是邁向死亡
伴隨著對未知的恐懼,牠來到一間佈滿同類屍體的隔間,還未來得及釐清自己究竟犯下甚麼樣的罪刑,針頭就向牠的胸口直直插入......
前幾年由台北內湖收容所志工潛入偷拍的短片《安樂死的真相》,揭露收容所「安樂死」流浪犬死得極不「安樂」的黑幕,在網路上廣為流傳後,電視新聞也跟進播報,不僅使得動保人士相當痛心,就連原本鮮少關心此一議題的民眾也相當不忍。人類究竟該用什麼態度面對流浪狗,已是無可逃避的問題。
其實,街頭流浪動物一直是台灣社會的兩難。一方面民眾對於缺乏管理的流浪動物感到恐懼;另方面,卻又因為流浪動物安樂死過於草率而心生不安。但良心不安的情緒實比恐懼感更令人感覺壓力,基於人道立場,政府採用安樂死解決流浪動物數量過多的做法,實在是到了該總檢討的時候了。
無論是寵物狗或流浪犬,一但被抓進收容所,牠們的結局只有兩種:被認養或被安樂死。
收容所內絕大多數是土狗或是混血的米克斯。(照片來源/陳冠中攝)
但事實上,收容所的犬隻多沒那麼幸運,絕大多數的流浪犬──其中八成是被稱為米克斯(Mix)或土狗的混血品種──都進了安樂死的手術台。根據農委會的統計,從2009年到2011年,全台灣收容所已經安樂死共約23萬隻的流浪犬,這還不包括在收容所內,因惡劣環境導致5萬多隻自然死亡的犬隻數量。三年來,共28萬的死亡隻數裡,台灣平均每天就有256隻流浪犬在收容所中死亡。
收容所犬隻的自然死亡數就占了總死亡數的1/6,是因為收容所擁擠的空間易使犬隻產生極大的心理壓力,整天關在小小的牢籠內必然會使免疫力下降,提高疾病感染的機率。獸醫師林雅哲解釋:「關在監獄的犯人都需要放風,以避免關出毛病,狗狗也一樣。」流浪犬雖然沒有飼主的保護,但也和人類一樣具有「感知能力」,無法自由活動的收容所環境,更容易讓抵抗力不佳的犬隻,在心理壓力和身體狀況失衡的情況下,往往耐不到新主人認養的那一天就已經死亡。加上為避免交叉感染,只要一出現有極高傳染力和致命力的「犬瘟熱」症狀,牠們的宿命往往是直接安樂死。
撲朔迷離 安樂死的真相
大部分的收容所因人力資源不足,狗一旦進收容所通常就是一直在籠子內關到死。但新屋收容所在志工及工作人員的愛心努力下,不時會讓狗狗出來活動。(照片來源/陳冠中攝)
「如果最後剩下死亡的選擇,我希望,至少牠們在生前可以盡可能受到良好的對待。」台大獸醫系畢業的簡稚澄,三年前以「基層特考公職獸醫師」榜首之姿,志願分發到桃園新屋鄉動物保護園區(簡稱新屋收容所)擔任園長,目的就是希望能改善收容所的動物福利。
但並不是每個獸醫系的畢業生都像她一樣,願意為流浪動物走上這條路。因為「執行安樂死」一直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大部分獸醫師都不願意接觸這個領域,現有的獸醫體系教育也偏重「醫療」教育。簡稚澄說,之所以沒有將「安樂死」納入教學裡,就是因為沒有人想惹上這個易起爭議的麻煩。
然而,無論是收容所的公職獸醫師,或是承包收容所委外的執業獸醫師,這份業務的心理壓力和輿論壓力,卻是社會缺少關注的暗角。曾經承包新屋收容所安樂死業務的「桃園縣推廣動物保護協會」會長鄧巧玲觀察,簡稚澄因為工作第一年還無法調適「前幾天才照顧的狗狗,過兩天就要幫牠們安樂死」的無奈和壓力,鄧巧玲心疼地說:「簡稚澄每天幾乎都躲起來偷哭。」
縱使台灣對於民眾是否有權進入收容所了解安樂死狀況一事,並無詳細規定;但絕大多數的收容所對於開放一事,都抱持著相當抗拒的態度,甚至連動保人士都難以深入了解。以致目前只有台北、桃園和台中三個地方的收容所,在民間團體的爭取之下,開放民眾監督安樂死的過程,尤其又只有桃園新屋願意開放讓人帶著攝影器材進入,最為特別。
在這個情況下,面對台灣大多數收容所並未對外開放的神秘姿態,流浪犬被安樂死時,究竟是否受到受到「人道」對待?又或者《安樂死的真相》影片揭露的是收容所內的普遍情況、而非特殊個案?這一切仍像謎一般讓人看不清。
就本質來說,安樂死應該是在平靜而深層的睡眠中停止呼吸心跳,依照正常程序,被執行的犬隻不會感受到痛苦,而是會在昏睡中逐漸死亡。
傷心回憶 人道安樂死決心
到新屋收容所採訪當天,正是執行安樂死的日子,收容所技正高瑜婕在旁說明人道安樂死的流程;首先,執行人員會先替犬隻的足部剃毛,以找到靜脈血管的正確位置,再將藥劑推入血管,當藥劑進入到血液中,大概只需要10秒時間就會讓犬隻昏睡、死亡,「除非是幼犬,不然我們通常不會打心臟。」因為成犬不容易掌控,要打到心臟的正確位置挑戰很高。若打的位置不對,就會產生《安樂死的真相》影片中的慘烈的情況。
巴比妥酸鹽施打的位置和劑量都必須準確,才可以讓狗狗平靜的死亡。(照片來源/陳冠中攝)
其實,安樂死藥劑的成分為巴比妥酸鹽(Sodium Pentobarbital),是一種高劑量的安眠藥,早期被應用在人類身上,後來發展出更適合人使用的藥劑之後,已經不再對人類施打,對象改成要被安樂死的動物。雖然是安眠藥的一種,但如果沒有準確地打到靜脈血管或心臟,巴比妥酸鹽對肌肉的刺激性非常強,錯打到胸腔而非心臟的藥劑,會讓狗狗感受到強烈的疼痛感由胸腔蔓延全身,高瑜婕描述:「牠們的肌肉會不斷地抽蓄,因為強烈的刺激和逐漸窒息的痛苦,會讓牠們不由自主從地面彈起,扭曲的翻來覆去......一路掙扎到斷氣。」聽完她的話,換來現場一陣沈默。
當然沒有人願意當「結束其他生命的死亡終結者」,但這件工作又不能因為沒人去做,就罔顧收容所流浪犬安樂死的品質。於是,鄧巧玲決定跳下來監督新屋收容所執行安樂死的情況,以避免悲劇不斷重複發生。
2003年,是鄧巧玲第一次接觸流浪犬議題,當時她天天去照顧龜山清潔隊底下「留置所」的狗狗們,不僅為牠們準備食物、帶牠們出來散步,同時還積極尋找飼主。成功送出幾隻之後,滿懷希望的她又回到山上,沒想到有一天,她竟然發現留置所籠內早已空無一物,事後打聽才知道,牠們全部被帶走安樂死了。
「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牠們最後是怎麼死的...」說到傷心處,鄧巧玲紅了眼眶,沒能及時拯救的無力感和悔恨感,至今依然在她心中久久盤旋不去,最後轉而成為她日後大力推動人道安樂死落實的動力。
回想那段促使她開始投入動保議題的故事,鄧巧玲一邊哽噎,一邊留著眼淚,好一陣子無法說話。
最後的尊嚴 安詳的離去
經過幾分鐘的沉澱後,她才開口:「我並不是像其他人所說的,支持安樂死流浪犬。」事實上,她強調,安樂死並不是解決流浪動物的唯一途徑,政府和民間團體也需要改變現況,只是在現今流浪犬數量龐大,收容所能夠提供的空間又有限,既有的問題還是必需要處理、面對,「總要有人關心這些即將被安樂死的狗狗們,」人類現階段如果還是要結束流浪犬的性命,鄧巧玲堅定地說:「給牠們最後的尊嚴,不要在恐懼中死去。」
新屋收容所的保定工作程序之一,是在安樂死前帶狗狗到戶外活動。(照片來源/陳冠中攝)
因此,鄧巧玲積極推廣人道安樂死的「保定」工作。簡單地說,「保定」其實就是讓即將被安樂死的流浪犬,可以在平靜的氣氛裡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讓牠們免於受到驚嚇。在安樂死名單上的狗狗們,會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到戶外的空間活動,讓牠們能夠在草地上嗅一嗅、尿一尿,恢復動物的本能,若是情緒較為安定的狗狗,在走動完後會被送入放有佛經音樂的房間,在巴比妥酸鹽的藥劑發揮後,迅速進入永眠,等到獸醫師用聽診器確認已經無生命跡象後,才將牠們打包入袋,等候焚化。
鄧巧玲非常強調落實收容所「人道的安樂死」的理念,她除了建立一套安樂死的評估標準外,也主張必須有公正第三方做為監督機關,並且培養一批專業的保定的工作人員。「保定並不是我們發明的。」鄧巧玲說,國外早行之有年,只是台灣收容所內部作業普遍較封閉,安樂死才會受到這麼大的批評。
採訪當天,一隻相當緊張的小黃狗不斷發出淒厲的叫聲,因為感受到即將要面臨死亡,情緒緊繃的讓人難以靠近。「好乖好乖,不要怕喔!」志工和工作人員向前頻頻安撫,讓牠先在戶外紓解情緒,簡稚澄在旁解釋:「通常我們會先施打鎮定劑,以免牠不小心亂動,而把巴比妥酸鹽打到血管以外的地方。」在耗時了近乎20分鐘之後,小黃狗因禁不住鎮定劑的催眠作用而倒下,這時工作人員才開始對牠施打安樂死的巴比妥酸鹽藥劑。
原來,正確的安樂死過程是相當平靜的。
如果現階段以安樂死手段解決流浪犬是無可迴避的方式,那麼就更必須提倡公開透明且正確的安樂死流程。這正是鄧巧玲認為民間監督的力量介入後,可以讓被放棄的生命稍稍得到公平對待的地方。
鄧巧玲因而一頭栽入新屋收容所安樂死的業務,卻也讓外界誤以為她是幫忙政府安樂死的黑手。家中收養幾十隻流浪犬的她,早已習慣他人的誤解,「我只是認為,」鄧巧玲無奈地說:「如果牠們必須被安樂死,我們至少可以減低牠們死前心靈上的害怕和身體上的痛苦。」
然而,面對這個攸關生死的議題,我們真的無法解決、只能仰賴在末端補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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